我在莫斯科用英文演戲

LI CHENG CHE
Dec 5, 2020

--

演出結束後大合照

出發去俄國交換前,我在臺大主修的是戲劇。二十四歲前我的人生志向是成為專業的劇場演員,彷彿在茫茫汪洋中找到象徵人生目標的漂流木,我帶著一股腦的傻勁從讀了兩年的政大斯語系轉學到臺大。原以為轉學到本科系就踏上通往成功的敲門磚,殊不知是無止盡挫折的開端。

作為研究型大學中唯一的藝術科系,系上的教學資源有限,想要得到選修進階課程的加簽授權碼,每個學期第一週均上演連環的《超級名模生死鬥》。不僅要與同班同學競爭,(在學及延畢的)學長姐、學弟妹全都是潛在的對手。以表演二這門課為例,每學年只開設一次,在70多名甄選的學生當中,當學期僅有8男8女可獲得首肯上到這門課。

一入學就向全班宣告想當演員的我,從大二開始共甄選了6學期,一門進階表演課的門票拿不到。

大二下參與同學的導演課期末呈現之劇照

對演戲尚有一絲熱情的我,在學校上不到想上的課,便積極地向校外尋求學習資源。我參加了勇氣即興劇團所開設的即興表演工作坊,在工作坊結識了團長效賢,並得知俄羅斯國際即興劇藝術節將辦在9月底的聖彼得堡。這個消息便在我心中種下了一個種子:如果在台灣找不到賞識我的伯樂,說不定我能在俄國找到自己的一片天?

到俄國沒多久後,我很快的就訂了火車票和住宿,一個人跑去聖彼得堡參加工作坊及看戲。上課前我原本以為這個標榜「國際藝術節」的工作坊,既然老師是來自西班牙的表演者,那上課應該都可以用英文溝通吧?但由於上課的同學以本地的俄國人為主,而俄國同學們的英文程度又是參差不齊,最後演變成老師先用英文解說,實作練習表演時同學都講俄文為主。

我當時的俄文能力僅足以應付日常對話,但若要用俄文做即興表演,又是另一個層次了。即興,顧名思義是完全沒有劇本作為參照,透過與場上夥伴的丟接,即興的發展劇情。我在工作坊中努力的想聽懂同學們飛快講的每個單字,但每回要上場前就像被石化的雕像,在側台一動也不動。我希望能完全聽懂夥伴講的話,再接著上場接力演出。但我卻只聽得懂零星幾個單字,或是用他們的肢體表情去猜測現在可能的情境。在一旁進退兩難的我,得到來俄國之後的第一個震撼彈:

原來我的俄文,比自己想像中還要爛非常多。

我在台灣斷斷續續學了約四~五年的俄文,原以為自己的程度在同期的交換學生算中上了,但自負永遠是自己的最大敵人。經過這次的震撼教育,我回頭去檢視自己當前的俄文能力。文法與寫作沒有太大問題,但口說、聽力以及字彙量都還有很大的進步空間。以往透過課文認識並強記的單字,都只是基礎中的基礎,而其中有些用法只在書面正式文章使用,或甚至早已是老掉牙的講法。距離使用俄文通順的表達自己的所思所想,還有一條漫長的學習之路要努力。

俄羅斯國際即興劇藝術節,2018於聖彼得堡

下午的工作坊結束後,晚上是來自歐美各國及俄國本地各個即興劇團輪番上台表演。其中有個劇團叫做Moscow Improv Club,他們在莫斯科用英文帶工作坊,也用英文做演出。我懾服於該團團員流利的英文能力,暗自猜想這個劇團的組成,想必是一群住在莫斯科的外國人吧!

因為如果想在莫斯科找到一個英文流利的俄國本地人,就跟期待他們的服務生點餐的時候不擺臭臉的機率一樣,奇低無比。

演出結束後,我把這個劇團的名字記起來,心想未來有機會也許可以去上他們開的課。但回到莫斯科之後我決定先暫緩這個計畫,畢竟我不遠千里來到俄國,是為了能夠跟俄國人大量交流,並加強自己俄文能力的。而且用英文演戲對我來說並不是太大的挑戰,但俄文的加強迫在眉睫。我決定先以自身的興趣出發,希望能夠在戲劇、文化等相關領域結交到朋友,也許會有機會練習到「真正的俄文」。

學校的語言課放學後,我每週一、三去學校的合唱團練唱,週二去上芭蕾舞基礎、週四上街舞律動,週五則是唱歌課。我心想:我還在台灣的時候,也都會去校外找類似的課程進修,也在過程中認識到不少藝文圈內職業或業餘的朋友。因此我故技重施地,希望能在莫斯科建立起交友圈。

但將近半年過去了,我的方法卻不見太大的收效,我依然沒有交到什麼俄國朋友。原來要與俄國人拉近「心的距離」,並沒有我想像中簡單。畢竟若想融化冰山,也是需要至少數月到幾年的時間。至少我身體力行地嘗試了:

台灣經驗,在莫斯科不一定能實現。

時間來到了三月,我這趟來莫斯科交換的旅程也將告終。我突然想起之前在聖彼得堡參加戲劇節時,那個在莫斯科用英文做戲的小劇團。我很快的用臉書找到他們的官網,並報名了最近一次的工作坊。到了排練場我才驚覺:原來這個團的成員有至少九成都是俄國人,而且是一群英文流利、又喜歡表演的俄國年輕人。他們的年紀平均都在30歲左右,有人是電台DJ、《瑪莎與熊》動畫公司法務、英文老師以及軟體工程師等等。

我是何其有幸地,跟也許是全莫斯科英文程度PR95的10位夥伴一起排戲。我們當時排練的形式是短篇的Free Form,場上的演員可以運用肢體、台詞,自由地變換身處之場景或角色之間的情境。比起彆腳的俄文,英文對我來說還是較為得心應手。少掉對語言的不自信,我在排練過程中玩得很開心,但在最後一次排練時,卻又再收到一顆新的震撼彈。

排練結束後,團長Dina對大家說:今天是這次工作坊的最後一堂課,我們下週三就要上台演出了,大家加油!下課後我有點驚訝地跑去問Dina,我們不是才上幾門課而已嗎?這樣大家真的有做好上台演出的準備嗎?

Dina回我說:「在我們俄羅斯,表演要透過實際上台演出學習,你永遠沒有準備好的一天。」

我在台灣的參加過的表演課,往往會花比較多的時間訓練準備,至少上七到八堂,基礎班到進階班,再開放對外呈現演出。若用游泳來比喻:在俄羅斯就是直接把你推到水裡面,盡力在舞台上學會呼吸、換氣,讓你赤裸裸地在台上直面最大的障礙 — 自己。要在一次次練習中學習戰勝心魔,才能越演越好,進而享受演出。

隔週我找了幾個台灣朋友來看表演,演出很順利地結束了。下台沒多久,演員們在後台聊天的時候,其中一個演員Edward很興奮地跑來跟我說:他非常喜歡跟我搭檔,因為他覺得他丟給我的點子,我都接的到。而我又會把接到的點子加上自己的創意延續下去,讓場上的演員都因這個點子而一起發光。能夠收到這樣的回饋,我真的又驚又喜,尤其當我還在台灣的時候,常常覺得自己的即興能力不如人,反應不若同班同學機智敏銳等。

也許是透過環境的轉換,我拋下了那些心中「我應該…」、「我必須…」在如催狂魔一般的負面暗示,純粹的信任並把自己交給場上的其他夥伴,也許是因為這樣的天時、地利、人和,表演對我來說不再如此令人懼怕了。

雖說原本是希望透過參加的活動練習到俄文聽說能力,不過當我再回過頭來反思:這樣的想法反而讓我自己畫地自限,為了學俄文而學俄文,為了交朋友而交朋友,一切都太過刻意了。我想無論是要認識新朋友、做表演等,過程中使用的語言並不是最大的重點。語言,終究是一種被運用來進行溝通、交流的工具。只要能達到溝通的目標,無論當下用的是哪種語言,都是好的交流。

無論將來你/妳是否計劃到俄國唸書,或是要到世界各國遊歷。我個人會很推薦,在生命跟財產都能確保安全的情況下,多多去嘗試各種能與當地人交流的機會,試試看那些你在台灣沒有機會嘗試的事(當然要在合法範圍內)。有很多美麗的相遇,都是由陰錯陽差、再加上一點點的勇氣催化而成的。若只像大部分的留學生,維持規律的宿舍、學校、超市等三點一線的規律生活,好不容易走這一遭就太可惜了。

我不會忘記在演出結束後的夜晚,我們抽著菸,在劇場外聊著剛剛在舞台上發生的趣事。莫斯科三月的晚上偶飄小雪,乾乾的風吹起來仍是冷冽地刺骨,而沒戴手套的我,手上握著將熄的煙。在異鄉終於得到一點歸屬感的我,雖杵在寒風中,心卻是暖暖的。

《FREE FORM》演出劇照
我和團長Dina

--

--

LI CHENG CHE

什麼都喜歡研究一點點的書籍衝動消費者。大學念劇場,本性溫和,但去俄國交換的時候都在練習如何用俄文吵架。出社會後待過傳產跟資訊業。目前蹲在桃園老家K書。